《金兰》

《金兰》 这一天，在太阳落山之后，村长家大摆筵席，宴请全村男女老幼。毕竟，村长的女儿王兰考上了城里一所大专（一般村里人统称为大学），虽然不是什么名牌大学，却也是村子里的第一个大学生了，算是破天荒，因此村长那叫一个高兴啊。 当然，在这些高兴的人群中，有一个女孩却在心里偷偷的流泪。她叫王晶，也是今年参加高考。平时在学校里，成绩和王兰不相上下，两个人总是你追我赶，这一次却意外失手，比分数线低了5分。而就是这五分，却把她俩的命运划在了世界的两个尽头！
在另一张桌子上，王兰正在给村子里的叔叔伯伯们敬酒，平生第一次在哄闹中一次次的饮着白酒。王晶看着，抿了一下同样陌生的白酒，却满嘴都是苦涩。这五分，750分之5，从数学上仅仅是一个微小的数字；对她们而言，却意味着两个人必须走上两条不同的道路：上大学，吃商品粮，进城工作；留在家里务农，一辈子继续祖辈的生活。
正在漫无边际的想着，王兰已经走到了她的面前。“好姐姐，你不高兴吗？”满是醉意的声音。王晶抬头一看，王兰已经双颊绯红。“嗯，姐高兴，你总算跳上这龙门了！”其实，和村子里大多数人一样，王晶和王兰除了是同族之外，亲戚关系恐怕只能到祖爷爷辈去寻找。但两人从上村头小学，到上县中，都像两朵并蒂的莲花，一起上学，一起放学，一起读书。有了什么难处，两人一起对付，有了什么高兴的事情，两人一起开心；有了什么好吃的，两人一起分享，总之，感情就像亲姐妹一般。到后来，两人也就姐姐妹妹的叫起来，王兰小三个月，算是妹妹。
农村里的老习惯，拜把子兄弟是要换八字烧黄纸的。王兰、王晶虽说没有这么麻烦，却也曾在土谷祠里发过誓，算是结了金兰。因此，对于王兰的成功，王晶还是由衷的高兴，“总比咱俩都落榜了好呀”王晶暗暗想着。 第三天 ，王兰坐着汽车去了省城打工；而王晶也坐着汽车，再坐火车来到了深圳打工。 深圳的工作并不像传说中的那么好找。王晶先是在一家电器厂做装配工，那么热的夏天，车间里却不开窗子，还得守着加热的生产线，没多久热死一个女工，中午晕倒，还不肯请假，硬要撑着上班，结果晚上睡下之后就再也没有醒来。王晶吓得赶紧辞工，又换到一家缝纫厂，虽说工作环境好一些，却老是要加班。工头也不逼你，但每天总会公布谁又没有完成定量，扣除今天的奖金二十元。20元！这就是70斤谷子啊。因此，这些打工妹无不拚命的干活，吃饭都是在机台上完成的。 就在王晶觉得再也坚持不住的时候，春节到来了。王晶带回了1200多元钱，这几乎抵得上家里一季稻子的纯收入。眼看着父母那欣喜的眼神，王晶又把“再也不想打工”的话咽了回去，十五一过又踏上了回深圳的火车。 过年之后的工作也并不好找，说好说歹，总算在番禺郊外的一个日化用品工厂找了一份工。不过这份工，手要经常泡到碱水里，日子久了烧的痛。 这一天，主管走到王晶跟前，问她想不想换工作？王晶毫不犹豫的答应了。新的岗位是办公楼的清洁工，每天上下班前打扫干净两层楼道就成，又不热又不冷的，活本身也很轻松，王晶非常满意。 可是有一天，这种满意的错觉被击碎了：老板吩咐她关上办公室的门，然后就像野兽一样抱住了她。她努力的挣扎，老板却自说自话的说着，跟了我，每个月给你开三千块的工资，比你现在的工作好到天上去了。她实在忍耐不住了，啪的抽了老板一个耳光。老板一下来了劲，使劲的把她按在沙发上，左手不安分的伸向她工作服的扣子…… “住手！”一声大喝。 老板心虚的站了起来，她趁势逃开了。 进来的是公司的保安刘诚，也是她的老乡，两人是同一个县的。 “哦，你胆子大了啊？老子的办公室你都敢闯？＃％＃％＃￥％”老板一看是平日对自己低声下气的保安，顿时恢复了架势，满口脏话。而王晶紧紧的捂着自己的胸口，一脸的悲伤和震惊。老板更得意了，开始说着：“什么个臭X，看你漂亮点想玩玩你，你还TMD装纯洁……◎＃￥◎％……￥” 啪！这次是干脆利落的一拳，打在了他的脸上，他疑惑了片刻，晕倒在了沙发上。 “走！我们走！”刘诚拉住还呆呆看着的王晶，毫不犹豫的走出了厂子的大门，连两个人共600大洋的押金也没有要。 就这样，19岁的王晶，22岁的刘诚，同是漂泊异乡的打工仔，同样是受人欺负的命运，两个人的感情迅速升温。终于，在王晶20岁的生日那天，在几瓶白酒的鼓励下，刘诚向王晶求婚了。
突如其来的幸福，让王晶有些不知所措。然而，在这个陌生的地方，打工以来的种种辛酸，加上刘诚的忠厚老实，终于战胜了少女的矜持。 就这样，王晶和刘诚终于住到了一起，俨然一对恩爱的小夫妻。丢掉了工作，两个人一合计，决定买了一辆小板车，给大商场送货。无论风里雨里，刘诚在前头拖，王晶一边照看着货物，一边在后头推；偶尔碰到城管队的卡车，两人还得拚命的往小巷子里逃跑，气喘吁吁之后相视一笑，庆幸又保住了即使块钱的血汗钱。 终于，在一年之后的一天晚上，两人躺在床上，刘诚忽然变得神色凝起来，拉住王晶的手说：“我们回去吧”
“啥？回去？”王晶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。 “对，回家！”刘诚一脸幸福的神色。“我算了算，这些年也攒下来快一万元了，我们回家，结婚，生孩子，盖房子！” 王晶开始犹豫起来。漂泊在深圳的日日夜夜，可以说没有多少美好的回忆；但要她回到故乡，去重新过面朝黄土的生活，却又实在有些不甘心。
“回家，我们干什么呢？难道去种田？” “不，我都想好了，我们开个养鸡场，这一万就是本钱，估计再有一年就能翻倍！”
“等有了两万，我们就盖房子，我就把你娶过来！……”听着他幸福的筹划，王晶忽然觉得一阵幸福的感觉。四年多来，自从高考落榜之后，王晶一直在逃避，逃避那些悲伤的往事，逃避那个伤心的故乡。终于，在刘诚的臂弯里，她找到了这种久违的安全感。 “嗯，都听你的……”王晶温柔的说着。 “好老婆！”刘诚激动的抱住了她。
就这样，在四年之后，王晶回到了久违的村庄。一起回来的还有刘诚。虽然在深圳，两人早已是许下终身，但在保守的故乡，两人还是要顾忌周围人的眼光，表面保持着一定的距离。 刘诚的养鸡场很快开了起来，就在离王晶村头不远的地方。当然，王晶也会常常偷偷去帮忙。每当月亮爬上树梢的时候，两个人就会手拉手坐在屋顶上，回忆着深圳的点点滴滴，也想象着两人幸福的将来。 半年过去了，离刘诚计划中的目标，2万元，还有一大半，可王晶却不想再等了，或者说，不能再等了，让刘诚赶紧找人来提亲。 因为，她已经有了他的骨肉。
事情很顺利，双方父母对于未来的媳妇、女婿都很满意。村里的长者也没有什么不满的。于是，婚期很快定了下来，准备彩礼，找媒人，诸多形式上的东西。王晶幸福的期待着那一天的到来。 毕竟，两个人都是上了高中的，知道婚姻还必须去登记才能算数。因此，在婚宴前的两天，两人手拉手的来到了县城的民政局登记。 接待他们的是一个活泼的小伙子。要过双方的身份证，很认真的在电脑上查了一下，忽然脸上僵硬住了，结结巴巴的说：“你，已经结过婚了啊？”
“什么？”王晶吃惊的说到。“你看错了？”
那个小伙子结结巴巴的说，“没错，这里写着，你已经结婚了啊……”
王晶有些诧异的看着刘诚，难道他欺骗了自己？而刘诚的眼神也是一脸的迷茫，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。 “你看，这里写着，王晶，1982生，身份证号460119820714****，已经在去年领过结婚证了。”
王晶吃惊的看着自己的身份证。那还是高考前办理的，照片上是稚气的脸庞，号码却跟那个登记簿上一模一样。
“不，不，你一定弄错了！”王晶愤怒的说着，一边抢过登记簿来看。没错，这里就是这么写的。 “别着急，也许是真的弄错了？”登记员倒是蛮好心的。 还是刘诚能保持冷静，插嘴到：“您还记得，是什么人来领的证么？” 小伙子沉思了半晌，吐出了一句让所有在场的人都心凉透的话：“个头，身高，外貌，好像……就是她”
手指却指着王晶。
在封闭的农村，对于这种男女之间的事情是很有传播的热情的，尤其是真相没有弄清楚之前。就在两人垂头丧气的回到村子里没几天，风声就传遍了整个村庄。
刘诚的父母，很快也收到了风声，拿出了解决的办法：逼刘诚赶紧退婚，这样莫名其妙的女人，怎么能要! 就在此刻，祸不单行，刘诚的养鸡场出现了鸡瘟。可怜的刘诚赶紧去县里买疫苗，一边琢磨着父母的话，一边想着那个古怪的结婚登记。到底是她在骗我，还是真的错了？几年的感情，难道真的就敌不过她的谎言？ 吱嘎——一辆运煤车刹车停住了。轮子下，是刘诚和他的自行车。 等到王晶听到消息，狂奔到医院的时候，刘诚已经停止了呼吸。王晶趴在他的遗体上失声痛苦，泪水沾染了他的胸口，那曾经给她无限安全的地方。
三天后，刘诚的遗体火化。虽说和王晶没有什么关联，村里人却一致认定是王晶之前的结婚事件造成了这桩悲剧。一时间，议论纷纷。 又是三天之后，王晶被发现在自家的柴房上吊了，穿着一身大红的衣服，那是准备婚礼上用的嫁衣。
当王兰听说这个消息的时候，人彻底崩溃了。她知道，四年前的那个秘密，终于要被人注意到，她所拥有的一切将可能瞬间丧失。 不，绝对不能。 她赶紧给家里打了电话，让家里如何如何。放下听筒，王兰痛苦的闭上了眼睛。往事，那难以忘记的往事。
此刻的王兰，已经从那个大专毕业，顺利的进入了镇上的税务所工作，这是一个全村人都羡慕不已的工作。又顺利的嫁给了一个同事，眼下的日子算是已经很美满了。 王兰回到家，丈夫出差还没有回来。胡乱的烧了晚饭，洗澡，就躺下了，却睡不着。 沙～沙～，窗外是风吹树叶的声音。王兰嫌吵，爬起来关上窗子，却一下子呆住了。 窗外，是王晶站在那里。 “你！你！”王兰语无伦次起来。明明听说，她已经死了。 “好妹妹，我来看看你。”王晶的声音倒是一点没有变。 “你，到底是谁？”惊恐的回到。 “我就是你啊。”对方幽幽的回答。 你，你想要做什么？”王兰彻底崩溃了，大声的哭了起来。 “你猜呢？” “我知道，我对不起你!是我老汉（父亲）扣住了你的录取通知书，骗你说没有上大学，让我去顶了你的名字！”王兰已经泣不成声，跪倒在了地上。 “你知道我这些年是怎么过的吗……你知道他是为什么会死吗……”王晶的声音依然是那么空洞，却开始有些急促。
“那你以为我过得很好吗！你知道我当初知道这个事情有多难过！”王兰也激动起来。“你知道那种滋味吗？刚上大学，有人喊我的名字，我竟然反应不过来!看到名单上我的名字，我竟然觉得不是自己。连老公在我耳边喊我晶晶，我都觉得是在和另一个女人说话！”
王晶似乎也有些犹豫，沉默着，听跪在地上的王兰诉说着。
“每一天，我都在问自己，我是谁？我是王晶，哦，不是，我是王兰。不对，我是王晶。在这样下去我都快要疯了！你有本事就杀了我吧，我也不想活了！” 王晶的脸上似乎有一道闪光的东西。难道鬼魂也有眼泪？ “好姐妹，你说我怎么办？难道我也去死，去陪你，就好了？”王兰摇动着王晶的腿，却发现空无一物。 “唉……可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？多好的一个人……算了”王晶转身要走。 “啊？你是……”王兰有些惊讶。猛然间，王晶转过身来，王兰只看得到她的舌头吐了出来，脸也变成了惨白的颜色，眼眶开始流血，然后就晕了过去。
次日，村长被发现死在了自家的床上，死因居然是酒精中毒。但村长老婆却说，当晚村长只喝了大概半斤酒，绝对不可能喝醉，更不可能中毒。于是大家纷纷猜测是假酒害人，此事就没有了下文。 而刘家人则很快查清，当年是村长偷偷调换了自己女儿和王晶的名字，又改了户口，偷梁换柱的让自己的女儿王兰上了本该属于王晶的大学。而后来王兰结婚，用的当然是王晶的名字，才造成了这一串的悲剧。但事情已经过去四年，村长又已经死掉，自然无从追究。 王兰，依然拿着王晶的身份证远走他乡。四年来，她曾经一次次想过去改回自己的名字，改回那个“金兰”的情谊，但现在一切都不可能了。因为，她忽然发现，自己已经彻底弄不清楚自己是谁了。似乎自己的记忆多了许多东西，有自己在碱水中奋力的洗涤着瓶子，有在闷热的车间挥汗如雨，有肥头大耳的老板张着臭嘴朝自己的脸上靠；也有自己靠刘诚的肩膀上，幸福的数着星星，有两个人一起给鸡笼做清洁。 当然，除了这些，一些最清晰的记忆，总是莫名其妙的忽然跳到眼前：自己和刘诚闷头走在路上，一路没有说话；刘诚被一辆卡车碾过，身上都是鲜血；然后，就是自己梳妆完毕，穿上新娘的衣服，将脖子套进绳子里，一片漆黑…… 然后，王兰就会惊醒过来，回想刚才是不是在做梦。不，不是梦，那样清楚而真切，就是自己的亲身经历一般。 当然，她不会回忆起，那一晚上，王晶的最后一句话： “既然你用了我的名字，拿走了我的幸福，就把我的痛苦也送给你吧。” 『完』